“金饭碗”褪色

　　稳定的职位、丰厚的薪酬……曾令无数年轻人心向往之，挤破脑袋拼抢的银行“金饭碗”，如今，正在褪色。

　　近日，银行降薪的消息再次震动了金融圈。建设银行、民生银行以及平安银行等被曝出对员工薪酬进行调整的消息，不仅引起了行业内外的广泛讨论，更直接动摇了银行从业者的职业安全感。

　　在微博超话“今天你从银行辞职了吗”中，银行员工们吐槽自己的经历和遭遇，讨论话题从个人薪资的损失、工作中的困扰到职业生涯规划的重新考量。更有甚者，晒出自己的离职信来表达决绝与解脱，字里行间流露出他们曾经历过的挣扎、坚持与最终的释然。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钱钟书先生笔下的“围城”——对于尚未踏入银行的求职者来说，那里是充满机遇与荣耀的理想之地；而对于已在其中体验过酸甜苦辣的年轻人而言，那座曾经向往的城池又似乎成为了一种束缚，让他们萌生逃离的念头。

　　个中辛酸如鲠在喉

　　张檬是一位毕业于985高校的金融硕士研究生，在2019年那个毕业季，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在“稳定、体面、高薪”的岗位光环之下，张檬毅然选择加入了银行求职大军之中。

　　尽管竞争激烈，张檬还是“杀过”千军万马成功入职了一家国有银行。在那个夏天，怀揣着满腹经纶的张檬并没有被分配到她报的省分行信贷岗位，而是被安排到了市郊一个较为偏僻的支行担任柜员。

　　张檬深知，作为“小镇做题家”的她能够从千军万马的竞争中进入银行系统已属不易，她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这个看似简单实则需要严谨细致的工作中。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这份工作并不像最初想象的那样轻松体面。

　　每天早上8点之前，张檬要到达所在的网点做好准备工作。接钞车、开晨会、领钱、清点凭证，八点半客户进来正式办业务。

　　张檬所处的工作环境是一个被监控全方位包围的空间，头上一排排摄像头将柜员的一举一动清晰的捕捉下来。工作期间，不能使用手机，喝水要到没有监控的地方。上厕所离柜要把现金、重要空白凭证、印章及重要物品等入箱、上锁，系统签退后才能离开。张檬嫌麻烦，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中午为了保证窗口服务不间断，柜员们轮流吃饭，如果办业务的人多或是手头有复杂业务，甚至要饿着肚子等到下午两三点才能匆匆扒上几口冷掉的饭菜，然后立刻回到工作岗位。即使这样，还会引来客户的不满和抱怨“怎么又走了？没干完活吃什么饭啊？”

　　傍晚5点银行关门后，张檬的工作还要继续。清点现金、交库、扫凭证、等钞车，一系列事情还在等着她。若是碰上好时候，做完这些她就可以下班了。但好时候不常有，她依旧要开会、培训、考试，有时候甚至要饿着肚子到深夜。

　　事实上，柜员岗位的工作内容更多偏向于操作技能和服务流程，张檬所学的复杂的金融模型根本派不上用场。每天，张檬面对的是不断重复的存取款、转账、挂失等基础业务，这种流水线的工作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个机器人。

　　除此之外，张檬不时还要面对客户的不理解。有一次，一位老大爷因年龄原因反复输错密码导致业务办理时间较长，大爷最终将不满情绪发泄到了张檬身上，大声责骂了她。当时，她强忍泪水完成了服务；但当夜幕降临，一个人躺在床上，那份委屈终于决堤，她痛哭了两个多小时。

　　张檬坦诚地说，“虽然外人看来银行工作轻松体面，但其中的辛酸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张檬入行的第二年，来自河南的赵娜在父母的影响下踏入了当地一家颇具规模的村镇银行的大门。对于银行的工作，赵娜觉得，除了客户的为难，让她烦恼的还有频繁的内部会议。她所在的银行早上有晨会、下班后有夕会，每周还有一到两次的例会以及不定期的各种培训会议及考试，有时还会占用休息日。

　　此外，银行对着装和仪容仪表有着近乎苛刻的规定。工作期间所有员工必须穿行服，女性员工不允许留刘海，长发要盘起来戴头花。对头发颜色也有明确限制，不能染烫过于个性化的颜色。除了发型，银行还严格规定不能佩戴显眼的首饰，美甲也被列入禁令之中。

　　作为一个热爱时尚潮流的年轻人，赵娜时常感到很痛苦，她内心深处对于个人风格表达的渴望与现实中的职场规范形成了鲜明冲突。

　　任务重薪资低

　　在入行的第三年，张檬成功实现了从柜员到理财经理的跃升。本以为转岗了日子会好过一些，没成想，却背负起越来越多的业务指标，严格的绩效考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每到季末、年末这些关键时间节点，行里便会将业绩压力层层传导到一线员工。张檬所在的支行做了个小板报，在行里醒目的位置公示每个员工的任务完成进度。

　　在“全员营销”浪潮的席卷之下，除了拉存款，张檬还有信用卡、理财、基金、保险、三方存管、贵金属等各种任务。以张檬转岗那年的开门红来说，她的存款任务是3000万。作为一个没有资源的外地人，她觉得根本完不成任务，但还是为此努力，她感觉自己早就沦为“销售机器”。

　　“压力太大了，每天给客户打电话拉存款。”张檬说，有效客户寥寥无几。发过传单、做过地推，也会动员亲戚朋友。有时候为了完成任务，张檬就自掏腰包买贵金属。张檬也提到了ETC，“有段时间ETC压得很重，为了完成任务，我常常顶着酷暑去加油站、停车场蹲点。”

　　与重重加码的业务考核指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员工相对较低的工资水平。

　　张檬的收入由基本工资，绩效奖金、福利补贴等组成。按照行里的薪资等级，她的基本工资仅2600余元。绩效奖金与任务完成情况挂钩，每月不等。加上年终奖、高温补贴、采暖费等福利年收入到手7万左右。

　　“工作辛苦一点也就罢了，关键是工资低。每个月付完房租2000元，扣除吃饭、社交、购物，所剩无几，有时还需要父母接济。”张檬直言。

　　做了一年柜员的赵娜已经调岗到财务部。她发现，工资不升反降了。从前，她每个月到手工资在4000左右，虽然不算高，但足以维持基本生活。调到财务部后，作为后台支持岗，配备人员少，赵娜更忙了，常常要跟领导加班到深夜，然而月均到手仅有3500元左右。这样的变化让她感到十分失望，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付出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却得到了更少的回报。

　　赵娜从入行10年的老员工那里听说，近几年工资确实发的少了，有些福利也取消了。以前逢年过节会有各种购物卡、蛋糕卡、电影卡，锅碗瓢盆这些，现在都没了。

　　今年2月初，“浦发银行不发年终奖发一封家书”“广州银行信用卡中心欠薪”的话题接连冲上微博热搜。此后，平安银行、建设银行、民生银行等再度传出降薪消息引发广泛关注。

　　从数据来看，“过紧日子”的银行不止这几家。据iFind数据统计，2023年，中信银行、光大银行、浙商银行、南京银行等13家银行人均薪酬均有所下调。

　　此外，银行“反向讨薪”的名单也在不断拉长。据不完全统计，2023年，中国银行、招商银行等十余家上市银行在年报中详细公布了绩效薪酬追索扣回情况。其中，招商银行2023年执行绩效薪酬追索扣回的员工4415人，追索扣回绩效薪酬总金额4329万元。中国银行2023年共计对 2059人次执行追索扣回，金额合计2275万元。

　　有专家指出，净息差收窄、让利实体经济等使得银行面临盈利挑战，“节衣缩食”是当下的无奈选择，银行员工的薪酬受到影响在所难免，这种影响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逃离还是留下？

　　诚然，银行有过高光时刻。不过眼下，随着时代的更迭和社会经济环境的变迁，银行工作的“金饭碗”光环正在褪色。曾经削尖脑袋进军银行的年轻人，如今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选择。

　　微博上，“今天你从银行辞职了吗”的超话里，聚集了大量银行从业者。这个在2018年7月5日组建的话题里，已经有11万篇帖子，阅读量超10亿。

　　他们在这里吐槽自己工作中遭遇的各种不悦和困扰：“最不想麻烦别人，偏偏干了一份银行的工作。”“我的午饭冷成一坨的时候，我对这个职业的痛恨无以复加。”“谁不是上一秒‘MD’下一秒‘好的’，每天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更有甚者，选择晒出自己的离职信来表达决绝与解脱，字里行间流露出他们曾经历过的挣扎、坚持与最终的释然：“1101柜员签退成功，此柜台永久停止服务。”“裸辞后半年，上岸了副省城市区属事业单位！祝各位成功！”“耗时四年，银行逃跑计划终于落下帷幕。再见银行，后会无期！”……

　　终于，在客户的一次次刁难和重重指标的重压下，张檬也下定决心要辞职。父母虽然不理解她的决定，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和网点负责人说完后，张檬先后经过支行的个金科长、支行行长约谈。期间行里的多位领导找到张檬予以挽留，她都坚决的回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最终，在4月提离职的她，因为支行的离职率考核，到6月才办完离职手续。

　　如今，与张檬同批次进入支行的“七剑客”仅剩下3人还在银行坚守。“逃离”银行的四个人一人成功考公，一人进入央行，一人去了高校。

　　而裸辞后的张檬，回老家陪父母待了一段时间后，便来到上海，进入了一家媒体工作。现在的她每天都在与新闻热点、社会动态打交道，不必再苦恼于客户的刁难、完不成的业绩。

　　赵娜也在无数次内心的挣扎与权衡之后，决定走出舒适区，转行成为一名全职穿搭博主。在自媒体发展如火如荼的今天，她期待通过图文并茂的文章、生动有趣的视频，以及亲力亲为的穿搭示范，向网友分享她的时尚智慧，点燃更多人对于时尚穿搭的热情。

　　对于这个决定，赵娜既满怀期待又充满矛盾。她深知此举可能会让父母感到担忧和不解。毕竟，父母为了她能在银行这个看似稳定且社会地位较高的行业里立足，付出了很多心血，为的就是让她有个安稳的未来。

　　“降薪之后，身边讨论离职的越来越多，前些年好像大家都在说玩笑话，现在大家都变成认真的了。”张檬的一位前同事说。

　　虽然银行业的“金饭碗”不再像过去那么香了，不过那些曾经让银行工作成为众人向往职业的一些“优越感”仍然局部存在。

　　张檬的前同事李强已经在银行坚守5年时间，他干过柜员、大堂经理，也调岗到个金科做过小科员，现在是网点的理财经理。“世界上从来没有完美的工作，银行基层虽然不好干，但我不会辞职。”他认为：“在小城市没的选择。银行的工作稳定，工资不低，福利不错，已经好过其他很多工作。”

　　赵娜的同事王刚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面对各种任务指标，他总是能泰然处之。他的家境殷实，有丰富的社会资源，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为他的职业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撑。如今的他已经从职场菜鸟成为行里的储备干部。

　　与此同时，在数字化转型浪潮中，金融科技岗正成为银行招聘岗位中的“香饽饽”。相较于互联网大厂，银行的金融科技岗工作压力更为适度，薪资待遇通常处于市场中等偏上水平，而且岗位较为稳定。

　　或许每位财经学府的学子，都曾手捧经济学与货币银行学的厚重典籍，心中怀揣着走入银行殿堂的梦想。然而，当日常工作的繁琐与职场现实的严峻接踵而至，那份初时的激情与憧憬，也不免会在一次次的挑战与考验中，遭遇质疑与内心的挣扎。

　　在行业“过紧日子”的当下，有人妥协了，有人离开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从银行辞职后的张檬有时候也很迷茫，但她不后悔，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很清楚不想要什么。”张檬坚信，只要心中有光，脚下就有路，她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蔚蓝天空。

　　（文中张檬、赵娜、李强、王刚均为化名）